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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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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楊萬信每個周五下班回家。

今天稍微晚了些,是因上邊來了人到縣裏檢查,檢查什麽不大清楚。政府裏邊照例安排了人陪著招待應酬,他就是其中之一。

整個人喝的有些醺醺然。

楊萬信靠在塑料椅子上,山路顛簸不平,車就走的搖搖晃晃,身子也跟著車的抖動晃動起來,越晃,胃裏翻山蹈海很不舒服,腦子卻是越來越清醒。

他想起下午去的路上,主任在他耳邊神神秘秘地同他交代,“這些人來頭可不小…聽說是……”主任說到這兒,故意停住不言,只是把手指頭朝上指,“…明白我的意思吧?”

“…省裏?”

“嘖——”主任強又把音調壓了下去,“…最上邊——你小子,最上邊還想不到嗎?打起一百二十個精神來,今晚好好表現,沒準兒一個好的,讓別人瞧上了,好日子在後頭呢。”

於是楊萬信今晚賣力地喝,賣力地說,賣力地捧場表現。

他自覺已經做的很是不錯,不時地和主任眼神交接,那種讚許的目光伴隨著點頭,每每都讓他身心的疲憊一掃而空。

楊萬信腦子裏這麽想著,不由得激動興奮起來,甚至興奮得有些微微發抖,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他自己的光明未來,那一片坦途大道。不可限量,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,更能刺激人的神經。

人逢喜事三分爽。

他下車時還帶著遮掩不住的好心情,一手扶著車門,腳底下慢慢倒騰著下車,回頭看向司機,另一只手揮舞了幾下,高聲道:“走啦!”

司機本是兩只手把著方向盤,手指輕輕敲點著方向盤,偏頭看著車門的方向,等著楊萬信什麽時候下車,他好立刻關了車門順順當當地回家。

被楊萬信喜氣洋洋地喊了這麽一聲,他便下意識地應答了。

應完以後,很是摸不著頭腦,忍不住從窗子裏探出腦袋去看。

這地界,楊萬信也算個有名氣的人。

都是泥腿子,少有的幾個到縣裏吃上了公家飯的。

況且每周一次這麽來來回回的,司機也算是摸得著那麽點他的脾氣,跟他大哥楊萬榮整日裏與人帶著笑臉全然不同,終日是板著臉的,上車下車,坐車這麽久了,除了給錢的事,司機還沒跟他說過什麽話。

楊萬信下了車,摸著黑往前走了幾步,恍然想起自己塞在懷裏的手電筒,摸索著拿出來,小臂晃悠著連帶著手電筒的燈光不定形地跑動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他忍不住哼起歌兒來。

哼著哼著歌。

他又停了下來。

摸摸自己的後腦勺,手電筒也不再揮舞了,他只覺得心裏煩躁,對這個門口亮著燈的小院子,對這個他曾經的家。楊萬信也說不清楚,不知道什麽時候,這個家在他的眼裏就不再那麽溫馨了。

一切都灰撲撲的,埋在土裏。

像是堆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,將整個院子都蓋住了。

這個家同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是過時的,是貧窮的,是不懂人情世故,是幫襯不了他的。

楊萬信蹬了一腳腳上的皮鞋,想到上次回家被老娘翻出來的帶著褶皺的襯衫,都顯得那麽的不入流的沒有格調。所以,他在縣城重新安置了一個新家,也不能怨他,楊萬信這麽想。

他很快心安理得起來,重新哼上了歌。

要不是老娘潑辣,倘若他不每個周回來住這麽三天,是會到他單位上去鬧事的,楊萬信索性本都不想次次周末回來,還要面臨被詢問什麽時候帶著媳婦王巧琳一起在縣城住下來,都是麻煩事。

終於見著了家。

慢吞吞地順著山坡往上走。

人高興起來了,就容易得意忘形。

壓根沒瞅著地下的碎石塊,身子猛地一個踉蹌,險些栽倒在地,好在身體比腦子反應快,手臂扽了一下托住,把胳膊骨骼肌肉粘連的地方屈了酸疼。

胃裏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重新翻滾上來。

忽然——

楊萬信從山坡上滾落的那一瞬間,大腦陷入一片空白。他什麽也沒有反應過來,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只覺得天旋地轉,白茫茫又黑乎乎一片,就再也什麽都意識不到了。

沈灼頌彎腰,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手電筒,先關了,塞在腰裏。她手一撐,順著跳下去,她選的地方是半山坡,並不高,至多能讓楊萬信昏迷,或是摔傷了胳膊腿什麽的,總之要不了人命。

剛跳下去,就覺得腳底下踩著個什麽軟綿綿的東西,但沒聽見人發出什麽聲音來。她撥開手電筒開關,燈光往下這麽一照,嗯——人是徹底地昏過去了。

沈灼頌從旁邊撿了根樹枝,撥著楊萬信的腦袋轉了下方向,腦袋沒撞破,只是臉上被樹枝石頭,或是什麽別的,劃傷了幾道,不是什麽大事。

只是——

她皺了下眉毛,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,楊萬信身上沾了一身的穢物。

實在是不想動手。

但也沒別的辦法。

沈灼頌輕輕地嘆了口氣,關了撿起來的楊萬信的手電筒,舉高手,掄圓了手臂,往遠處狠狠一砸。這才從懷裏拿出她自己帶來的手電筒,打開,牙齒咬住,盡可能地找了相對幹凈的衣服的部位,拽在手裏,拖著向外走。

同一時刻,吳愛在楊家的院子裏走來走去,步履急促的焦灼的。

她不時地停下來,朝著院門看一眼,“這怎麽還沒回來?”

“媽。”王巧琳抱著孩子,淡漠地朝著院門看一眼,對自己的丈夫能不能回來,到底什麽時候能回來,似乎毫不關心的樣子,她嘬起嘴,吹了兩聲口哨,逗著懷裏的兒子,“估計是有事兒吧,再等等,應該能回來。他單位裏不是忙嗎?可能臨時有事兒絆住了,再等等說不定就回來了。”

“平時也沒這麽晚回來過,不能是出什麽事了吧?”

王巧琳不置可否,似乎還頗為嫌惡地撇撇嘴,自顧自地道:“媽,那我先抱著小濤回屋子裏了,夜裏涼,我怕小濤感冒了。”

“誒誒好。”吳愛連連點頭,“媽去讓你大哥去問問,實在不行去村口等等,順便在村口那兒打個電話,看看萬信是不是留單位裏了。”

王巧琳沒再吱聲,正撩開簾子要進屋的時候,聽見院門外“咚——咚——”兩聲敲門聲,在寂靜的無邊的黑暗夜晚,格外沈悶又響亮。

吳愛忙下了臺階,幾步跑過去,拉下大門上攔著的木桿,兩只手抓著旁邊的橫欄抽開,吱呀——一聲,那張熟悉的面龐出現在門後。

“嬸嬸。”沈灼頌喘著氣,一只手還抓著不知哪裏來的衣袖,另一只手扶著門框,費力地直起身子,“…嬸嬸,我…我看著……”

她似乎累得說不完話,只自己往左邊側了一下,將後邊的人讓出來。

倒在地上的那道身影赫然進入吳愛眼裏。

是楊萬信。

“啊!——萬信!——”

吳愛嚎了一嗓子,兩腳邁前,整個人往前一撲,跪在了楊萬信身側,兩只有力的臂膀搖晃著楊萬信的肩膀,哭著道:“萬信啊!——萬信——”

沈灼頌低頭看著,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下,就依照吳愛這樣晃下去,楊萬信就是本來還清醒著,也得被這樣搖晃得昏死過去。她移開目光,微微擡頭,向上瞥了一眼,看見兩間屋子前都有人出來,一個是王巧琳,一個是披了件外套的楊萬榮。

楊萬榮明顯瞧著是剛從睡夢中醒來,揉著自己頭發,迷迷糊糊的,“媽,咋了?你咋跪在地上?”

吳愛見他這一副樣子,更是氣不打一處來,恨得攥起拳頭捶了幾下楊萬榮,“你弟弟都躺在這兒了,你是死人啊?你都看不見!——你竟然你剛剛你還在睡覺,你老娘在院子裏急得睡不著,你跟你媳婦兩個人竟然都……都在睡覺!”

沈灼頌強忍下笑意,深呼吸幾口氣,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,繃著嘴角。

外爺和外婆,年輕的時候,竟然這麽的沒心沒肺。不過一貫沒心沒肺的人總是活得不錯,想到這兒,她的笑意蕩然無存。所以母親日後,才會在他們的要求以後活得那麽痛苦,但他們總是毫不在意地過自己的生活。

“灼頌。”王巧琳悄悄地走過來,拉著她的胳膊往後移了一下,“灼頌,怎麽了?發生什麽了?”

“我夜裏在村口逛,回知青點的時候,遠遠見著到姐你家這個院子坡上,燈光照著的,有個人從坡上掉下去了,我就趕忙把人拽出來了。”沈灼頌朝她笑笑,“姐,這是你家的嗎?”

“嗯,這是我男人。”王巧琳後邊幾個字卻咬的很輕,不認真聽都聽不大出來,她親親密密地挽住沈灼頌的胳膊,就要攬著她往院子裏走,“走走走,回屋子裏,看你這一手的土,我在院子裏打點水兒給你擦擦吧,都臟成這樣了。”

“也沒事兒,是你家的就好,那我就回去了。”沈灼頌連忙推辭。

“怕啥?”王巧琳不由分說地抓緊她的胳膊,“都這麽晚了,你回去也不好再清洗,要不知青點別的姑娘得對你有看法了,你就在這兒擦一擦,反正今晚安靜不了。”

沈灼頌沒再說話,順從著踏進院子。

她朝後看了一眼,見著楊萬榮披著衣服,似乎是飛快地奔下山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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